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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贺诗受楚辞、古乐府、齐梁宫体、李杜、韩愈等多方面影响,经自己熔铸、苦吟,形成非常独特的风格。
黑云压城城欲摧,甲光向日金鳞开。角声满天秋色里,塞上燕脂凝夜紫。
半卷红旗临易水,霜重鼓寒声不起。报君黄金台上意,提携玉龙为君死。
最初接触李贺的《雁门太守行》,就被他的诗迷住了。记得毕业后两年,和友人行游于金陵后湖,恰逢暮云遮天,于是这首诗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。吟到最后一个“死”字,被自己的时隔十几年还不曾忘怀的记忆力震惊了。
我晨起有个怪癖,刚睁眼的那一刻就会想起一句词或诗,继而赖在床上回味全诗和诗人的一生。这个习惯持续多年,发现自己最容易想到的诗人都很另类,比如温庭筠、晏几道、贺铸、蒋捷、李璟……当然,还有李贺的这首诗也频频出现在脑海中。
李贺这首诗的另类之处在于,他把色彩渲染得太unique了,黑云、金鳞、燕脂、夜紫、红旗、黄金台、玉龙......从满目的意象来看,有黑、金、胭脂红、深紫、血红、金黄色,甚至冰冷冷的霜色和剑刃色,再加上凉飕飕的秋色,这些混乱的颜色交汇在一起,构成了一个极其矛盾的场景。
这个场景不好描摹,但我想到了另一个像李贺一样的天才,梵高。不错,他的画很能诠释李贺的诗,至少在用色方面,二人手法十分相似。作为画家的梵高也是个用色高手,甚至是一个为色彩而疯狂的精神病患者。
他画正发出惊光骇热的太阳,画汁液几乎要撑破果皮的苹果树,画一个有着滔滔一生的男人;他画烂漫如火张牙舞爪的向日葵,画桀骜不驯的鸢尾花,画让人神魂颠倒的金色麦田;他画红得怖人的橘子,画突兀的皮质鞋;他也画姑娘,却面容僵滞如木乃伊,画老妇人,似是垂目摒息酝酿着一个滴着血的阴谋;他更一遍一遍地画自己,把全天下所有炽烈的颜色都涂上,让他的脸看起来像一个发着灼热光焰的太阳。
只活了37岁的梵高死在了人生最绚烂的年纪,他的生命短暂如烟火。他的画有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飓风气场。梵高的五脏六腑里,泛滥着一种情绪,兼具冷热,躁动与忧郁,因此,他的画也如打碎了一盘调色板,橘黄色的天蓬、深蓝色的星空、墨绿色的山毛榉树、红褐色的泥土地、斑斓的洋葱地、明黄色的咖啡馆……尤其是他的《有丝柏的麦田》、《红色的葡萄园》和《收割者》这几幅作品,柏树如诡异的黑色火焰,葡萄园炙烤得人欲要发狂,收割者像挣扎在炼狱里操着镰刀的幽魂。
人们常常单纯地以为诸如红、黄、橘这些暖色调会给人带来温暖与光明,但与此相反,在梵高的画中,它们组合起来恰恰预示着生命正在处于爆发的边缘。梵高用这些疯狂的色彩向人表明,他的内心走向崩溃,他的世界太黑暗,但这些发着光的物象在他的左右下却如此地凌乱无章,正如他不知所向的狂热的心。
同样夭寿的李贺生命轨迹与梵高很类似,诗风亦是如此。在他的诗里,有让人目不暇接的凌乱色彩。这些色彩组合起来,也同样让人感到不可直视,正如不敢直视一个五内泛滥着兼具躁动与忧郁情绪的人一样。
李贺的另类之处也正在于他在运用色彩方面的“鬼才”(钱易云:“李白为天才绝,白居易为人才绝,李贺为鬼才绝。”《南部新书》卷上)按照正常怀才不遇诗人的思维,蓝色、白色、灰色、黑色这些冷色调才是构成诗歌意象的主要色彩,但李贺这样的鬼才天生不走寻常路。
他的诗是五光十色,绚烂似盛放的烟花。同时代的杜牧读罢他的诗,说“时花美女,不足为其色也。”时鲜的花朵和美艳的女人是天底下最炫目夺珠的东西,但也比不上李贺诗中的色彩。
据有心人统计,李贺的诗中充斥着白、素、皓、银、苍、红、赭、绛、朱、丹、赪、赤、黄、金、灰、黑、青、乌、墨、翠、绿、碧、蓝、紫......其中,他最喜欢用白色、金色、红色。这个数据让人不免感到疑惑,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审美观?
李贺活了27岁,这首《雁门太守行》作于他18岁时。诗一出炉,李贺就被韩愈这位资深人才收割机发现了,但赏识归赏识,韩愈绝对公私分明,所以李贺还得走科举考试这一条路。天妒英才,李贺做梦也没想到的是这唯一的一条为官之路被父亲阻断了。李贺父名“晋宿”,谐音“进士”,而唐代又很避讳说尊长的名字,所以李贺被剥夺了考试的权利。就算韩愈这位文章巨公屡屡为他辩护上奏,也无济于事。
一腔热血,还未来得及洒向朝阶,就要抱恨归乡了。四年之后,因为韩愈的举荐,李贺得以作了三年的奉礼郎,一个相当于祭祀司仪的芝麻小官。这时的李贺,将“男儿何不带吴钩?收取关山五十州。请君暂上凌烟阁,若个书生万户侯。”的王孙气概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。与其说抛掷了梦想,不如说被梦想抛掷了。
一日,他牵着一匹瘦马行于长安朱雀街东,路遇大雨,于是有了这首诗:
落莫谁家子,来感长安秋。
壮年抱羁恨,梦泣生白头。
瘦马秣败草,雨沫飘寒沟。
南宫古帘暗,湿景传签筹。
家山远千里,云脚天东头。
忧眠枕剑匣,客帐梦封侯。
李贺这匹瘦马,就是他自己的化身。他特别爱马,曾一连写了23首《马诗》。在第6首中,他将自己比作一匹“饥卧古查牙,粗毛刺破花。鬣焦朱色落,发断锯长麻。”的劣马,饥饿困顿,骨瘦毛长,站立不起,恹恹独消残日。
痛苦在心中酝酿,如山洪骤发般地倾泻在他的诗句中。所以,我们在他的诗中看到了色彩瑰丽的锦绣繁花。但繁花终究不是秾丽妖艳的,在李贺早已冰冷似铁的心里,这些看似温暖的色调让人看来瑟瑟发抖。他写“鲜红”,必要缀一个“死”字,故这鲜红也添了一丝鬼气。他写“娇红”,必要加一个“啼”字,读来恍若杜鹃啼血,透着阵阵寒意。
他写黄,总给人以好景不长的荒凉之感,让原本灿烂温馨的颜色变得病态。在《苏小小墓》:
幽兰露,如啼眼。
无物结同心,烟花不堪剪。
草如茵,松如盖。
风为裳,水为珮。
油壁车,夕相待。
冷翠烛,劳光彩。
西陵下,风吹雨。
那一句“冷翠烛,劳光彩”,是说苏小小死后的灵魂幻作一个光彩四溢的新娘,在闪烁着阴冷绿光的磷火丛中痴痴地等待着未来赴约的情人。明明有烛火和光彩,却鬼气弥漫,让人读之色变。一个明媚鲜妍的女子,让他写得冷极,奇极,鬼极。那团在夜里徒劳地发着绿光的艳丽幽火,读来至今难忘。
李贺写艳色,从不浓艳、香艳、妖艳,而是冷艳、怪艳、鬼艳。他写神仙诗,如《巫山高》:
碧丛丛,高插天,大江翻澜神曳烟。
楚魂寻梦风飔然,晓风飞雨生苔钱。
瑶姬一去一千年,丁香筇竹啼老猿。
古祠近月蟾桂寒,椒花坠红湿云间。
碧树、白烟、丁香、筇竹、蟾月、寒桂、椒花、湿红,从中有碧、白、紫、翠、黑、黄、红等色彩,虽然罗列起来看似凌乱不已,却在李贺的笔下共同营造了一种荒凉悲冷的色彩。尤其是,他用最热烈、最艳丽、最喜庆的椒红色来渲染内心的凄清,只因这一簇簇的红要坠入湿冷迷离的山云间。
他似乎酷爱红色。在他的笔下,红色却染上了严冬腊月的阴森寒气。湿红、愁红、凝红、幽红、衰红、老红、冷红、坠红……红得冷彻心扉,红得低落凄迷。
在另一首《南山田中行》里:
秋野明,秋风白,塘水漻漻虫啧啧。
云根苔藓山上石,冷红泣露娇啼色。
荒畦九月稻叉牙,蛰萤低飞陇径斜。
石脉水流泉滴沙,鬼灯如漆点松花。
“冷红泣露”与“鬼灯如漆”,只给人一种跌入地狱的沉重与抑滞。
是怎样一支笔,让原本绮丽秾艳的色彩,变得幽深凄冷?是怎样一双眼睛,看红色的烈焰如绿色的鬼火?是怎样一颗心,像幽灵一般跳动在死一般的世界?这个最爱金、银、红、紫等华丽色彩的诗人,如同穿行在灯火斑斓中的踽踽独行者。
愈热闹,对他来说愈似幽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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